“演員之外的新角色”
穿過青草小山坡之間的曲徑,繞過園區(qū)外形堅硬的大型建筑物,就來到了陳坤的山下學堂。
色調清淡的入口看起來不太起眼,也不熱鬧喧囂,只有三三兩兩的人進出。一層玄關背后是豁然開朗的通透空間,設計極簡的咖啡吧臺、咖啡座椅在適目的暖黃色光線下一覽無遺,音樂聲輕微,若有似無,幾乎和空氣融為一體。
是與陳坤相匹配的氣場。
他獨自坐在二樓的會客室里。同樣空曠近乎無物的一個會客室—也是他的休息室及辦公室,樸素淡雅的淺米色調,有錯落的字畫和零星的植物。陳坤穿著黑色麻質上衣,盤腿坐在案前,燒開了一壺水升起蓬蓬白霧,準備泡茶,聽到響動抬眼往門這邊看,微微頷首笑道:“來這兒坐吧。”初春的日光斜打進來,映得他眼眸閃亮如星。
黑白分明的瞳仁,眉眼間的氣色輕盈,如清潭上彌漫的水霧感,不夾雜一絲渾濁。繁雜的光陰歲月會被這樣的眼神輕易穿透,回到原點。
坐下來,他已然沖泡好茶,倒入面前的茶盞遞過來,茶湯色澤淡綠,清香入鼻??梢韵胍娺@是他的日常:偶爾偷得片刻閑暇,他在這室內打坐,喝茶,暫時逃離紛雜的事務。
但在他運營山下學堂的兩年里,這樣的時刻并不多。他成為了一個需要為學員負責的“老板”和“兄長”,每天為各種紛至沓來的事情操心。這是他在二十年前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活。那時他二十出頭,從未想象自己有一天會為各種事務性的工作奔波,去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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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nhill 駝色東方式剪裁外套、條紋闊領襯衫
“別說二十出頭,直到三十來歲的時候我都覺得,嗬,事務性的工作,只要我想學,沒有我學不到的。就相信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剛開始真的學得像模像樣的。雖然累,但是覺得,陳坤這不就是你成長需要的某種經(jīng)歷嗎?但是做到后面,我真的是會煩到…… 我覺得拍戲很累了,回來還要做公司,做項目,唉……”
最初的熱愛過去,繁瑣大量浮現(xiàn)了,有時他會想方設法逃避。“逃避方式就是,趕快讓我去拍戲……”他抬眉苦笑道,“我覺得拍戲就是我能逃避這些事最正當?shù)睦碛伞R驗榈搅藙〗M你只需要演好這個角色,也不用跟人扯皮,每天早上起來只用面對這個角色,就好像閉關一樣。一回到北京就…… 但人就是個賤坯子,埋怨也沒用,也得做,做了幾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又回來了。”
現(xiàn)在每到年底,他已經(jīng)非常習慣例行公事的年會,給大家送禮物,安排下一年的工作計劃。“我以前哪知道這些?第一年團隊說,要送禮感謝合作方。我說:啊?我們有什么合作方?最后他們拉出來一長串名單,原來我們跟這么多人合作過。年會還要準備節(jié)目,我就要親自上去熱場,讓大家能夠破冰。平時大家在公司在老板面前也不敢怎么樣,所以我就先發(fā)瘋,把氣氛帶起來。”
他也會因為“要為很多員工操心”不定期感到焦慮。
煩心的時候,他心里難免有疑惑:“我是不是流失掉了我自己?”也會有一些埋怨,覺得累,但這一階段似乎都過去了。“也算是慢慢開發(fā)出我在演員之外的能力和個性,以往都是我傲慢地挑來挑去,現(xiàn)在也需要考慮承擔一些社交和責任吧。”
劉研汝( 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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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ning 黑色長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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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蒲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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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vatore Ferragamo 黑色長褲
鐘艾霖( 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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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3條紋黑色長褲
陳坤說,能力似乎一直在那,但從前他懶。只為自己負責任,為一個小團隊負責任,為一個更大的團隊負責任,是相當不同的事情。以前像是一匹小馬,自己跑便可以,后來拉了一些人,也還可以跑得動,慢慢拉的人和東西更多了,就會有吃不消的時候。
“所以我也得想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讓團隊也更加強大。要不然呢?都裝上貨了。我也不喜歡粉飾,別人問我做公司到底如何,我就會說,嗯,喜憂參半,收獲與失去并存吧。”坦誠能讓他保持時刻清醒。
陳坤
Prada 白色夾克、白色無袖上衣、白色牛仔褲;
Louis Vuitton 項鏈
李寧悅
Emporio Armani 灰色拼色風衣
向雨萱
Vega Zaishi Wang 卡其色連衣裙
劉珈希
Samuel Gui Yang 立領盤扣外套、長褲
苦惱總是在年底的時候溜出來。辛苦了一年,常常覺得累了,也會感覺到茫然。然而總有朋友出現(xiàn)。“在我不知道該怎么做的時候,這些朋友就會出現(xiàn),給我支支招。”在這些“俗不可耐”的瑣事中,他卻意外窺見了所謂“修行”更深的意義。“我回想起來,似乎我以前說的‘修行’不是真正的修行—就是我自己把自己局限住了。現(xiàn)在我也不再談‘修行’這兩個字了。就過著,真實地過著就好了。”
在“出世”和“入世”這兩種模式切換上,他變得愈加游刃有余。
山下教表演,也在教做人
陳坤一直記得,1996年9月,在他進入電影學院學習的第一天,班主任崔新琴老師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做演員的第一件事,是做一個人。”他對這句話的理解,每個階段都不一樣。
“我小時候以為‘做演員是要做人’,是演員跟身邊的人維持好的關系,不要太嘚瑟哦,否則別人不會幫你哦。”三十多歲時,他對這句話的理解是,因為演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所以要去了解人,去觀察人的行為,揣摩他們的心理活動,推導他們行為背后的邏輯。
到了四十歲,這句話在陳坤的心中又有了新的意味。“我是一個人,首先需要了解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夠通過我對世界的理解去詮釋給到我的角色。”
源于這一體會,面對山下學堂新人班的新人,陳坤愿意以兄長的身份告訴他們,很多事情并不著急。“就像當初老師對我們說的那些話,當時聽到了,但在不同人生階段的理解都會不一樣。”
陳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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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藝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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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di 黑色皮靴
王藝
Bottega Veneta 皮質拼接風衣;
Boss 黑色皮靴
王博霄
JunLi 米色無袖背心、米色長褲
陳凱文
JunLi 條紋襯衫;
Sankuanz 黑色長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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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學堂開學的第一課是擦地板。地板代表著表演的舞臺、生長的土地。“老師說,你們的能量,就是從這里來。每一個人都腳踏實地踩在木板上,你們的能量來自于這里。你們從這里開始了。”
陳坤帶頭拿起毛巾,趴在地上認真地擦起來,覺得自己像是小時候動畫片里看過的一休哥。在擦地板的過程中,很多瞬間涌上他的心頭。他想起了最初成為演員的原點,人生第一次的舞臺,一直鼓勵他、給予他機會的老師。擦著擦著,眼淚落下來。
“有些時候我覺得我們缺少這種感性的、文縐縐的、抒情的乃至煽情的話。我們在臺詞里說,我們演員有時候似乎更適合在角色里活著,活在生活中似乎在各種躲藏,似乎生活里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們這樣感性地、抒情地活著。”陳坤相信,這一充滿儀式感的瞬間,會被這些年輕人記住,在未來想起的時候,重新體會出更豐富的含義。
一個簡單的初心
辦山下學堂的兩年多,陳坤的心態(tài)一直清晰:自己也是一名學生,要和年輕的孩子們一起,繼續(xù)學習表演。這條路似乎永無止境。
“我做這件事的原因是,我自己也想學。”陳坤說,山下學堂的初心非常簡單。表演了,真誠度還在嗎?是不是形成了自己的套路?在劇組里,演員與導演之間、演員與演員之間會探討這個問題,但是目標性太強;自己也會看電影,看別人表演,但還是需要一個空間,“拋開所有身份,只談表演”。“我覺得表演是需要終身學習的,所以就想做一個小的學堂,為喜歡表演的年輕人、想要提升自己的演員創(chuàng)造空間。”
他相信緣分。許多事情無法強求,只是時機到了,水到渠成。“有時候你發(fā)這樣的愿,但是沒有能力做到,碰到了就是很好的因緣。但是有些人碰到了,他也不一定想做。也要看碰到的人是否相投契,如果投契,那就試一試,也是一件好事兒。”
他回憶起自己當年學習的時候,覺得那是一段單純美好的時光,非常幸福。他感恩于自己遇上了好的老師,身邊有永遠在談論電影、文學的同學。他希望來到山下學堂的年輕人,也能感受到這種快樂。
在陳坤的眼里,老師和學員是山下學堂的兩大寶藏。
“課程如何規(guī)劃,怎么完成教學,老師跟學員之間,怎么滿足他們需求的碰撞,又不流失掉山下的初心和初衷?我們也在不斷嘗試。”
他身體力行地參與這些事務。和老師開會,討論課程的框架,和學員談心,分享他們學習中的苦樂和困惑。兩年做下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所做事情的理解也在慢慢變化,做得越久,就越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知道的原來是那么少,原來學習表演有那么多的方法,有那么多的切入口。
2019年,送走了山下學堂第一期新人班學員,迎來第二期新人班的學員,陳坤心里涌起的期望又不一樣了。他時常反問自己,是不是注入了過多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太過心急?他形容做山下學堂的過程就像摸著石頭過河,永遠記得提醒自己調整自己的步調。
與新人班的年輕孩子朝夕相處,也時常令陳坤心生驚嘆。很多人來到這里時是一張白紙,但每次表演打點匯報,都能看到他們越來越成熟。“他們會在匯報之后,給我寫周記的時候,非常強調地說:坤哥,能不能告訴我,你當時真實的感受。我看到他們那種孜孜不倦、想要去追求表演的那顆心。他們從心里透出來的自信,又夾雜著彷徨、焦慮、對未來的期許,都很真實、很豐富。”
拍攝NOWNESS短片《表演課Ⅱ》的時候,第二期新人班的孩子們在鏡頭前表演,陳坤在一旁看著。“我就覺得,嚯,行啊!”他發(fā)覺,自己和這些年輕人在一起,觀察他們,學習他們,也能收獲很多。不僅是技巧上的,還是一種與身邊人的交流方式的變化。“以前我當演員,見到的無非是劇組的人、家里的人、團隊的人,跟真實生活中的陌生人似乎很少能靠近。”但是山下學堂給予了他與更多人相識了解的機會。
表演是很抽象的哲學
陳坤還記得,當年,崔新琴說完“做演員的第一件事,是做一個人”,又說了另一句話,“做演員最后拼的是見識和文化。”
他原先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演員是要多去看世界,在表演了二十年之后,他又有了新的看法。他認為演員是哲學家,能從建筑、從風中產(chǎn)生感悟。表演是很抽象的哲學。“你帶著什么樣的看世界的心理,就可以窺及多少不同的信息在你的心里。”
出道二十多年,陳坤演過青澀的少年、紈绔的公子哥、沉默寡言的小人物、深情的男子、多情而薄情的男人、邪魅陰戾的反派、勇于冒險的盜墓者、熱血叛逆的草根……似乎一切可以嘗試的類型,都已經(jīng)演遍。但他依舊覺得,自己還有無窮大的空間可以去體驗。
“如果現(xiàn)在讓我再去演十年前我演過的角色,我還是可以演出不同的感覺。因為我也在成長,對人的理解也一直在改變。或者跟不同的人合作,也會得到不同的體驗。”與第二期新人班共演NOWNESS的短片《表演課Ⅱ》,也被陳坤視為一次新的體驗。故事的主題是“霸凌”,通過陳坤的催眠進入三個不同的場景和故事。短片有很強的形式感和實驗性。陳坤看到劇本,知道導演想要的是“抽象”,于是趕緊調整狀態(tài),進入到抽象的氛圍里。如果導演是想要更寫實的,也得馬上調整狀態(tài)進去。
Hermès 短袖襯衣、針織衫、長褲(左圖)
dunhill 黑色東方式剪裁外套(右圖)
年輕的時候他篤信“表演是可以言說”的。越演戲,對表演的表達就越審慎,做了山下學堂之后,更是不敢輕易表達了。“因為能講出來的都是表面的。你要去咂摸味兒,去理解背后的東西,很難的。”
他對“表演”這件事的理解正在變得越來越寬泛,可能也是因為,十幾二十年前,他只有“演員”這個單純的身份,而如今他在生活中同樣需要在多種角色里來回穿梭切換。雖然一度想要逃離,但一程一程地走下來,他最終知道,直面生活中的這些身份,就像在片場中直面自己正在飾演的角色。人無法逃離自己選擇的責任,演員無法逃離自己選擇的劇本。
“寒冬”是這兩年影視行業(yè)流行的說法。作為公司的經(jīng)營者,陳坤感受到壓力,也面臨著實際的難題。“有時候我就會覺得,怎么可以這樣?”但有壓力只能自己給自己“卸勁兒”。
陳坤卸勁兒的方式有兩種,一是跑去山下學堂看新人班的孩子們。他們身上有一種不諳世事、對學習格外渴求的單純。另一種卸勁的方式是看動漫。跑回家,支架上放一個iPad,陳坤躺在一邊,看小時候曾經(jīng)鼓勵過自己的熱血動漫,他最喜歡《火影忍者》,也看《我的英雄學院》《家庭教師》。一直看,一直看,看到最后他會忍不住熱淚盈眶。
“動畫片最干凈,節(jié)奏最好,我喜歡那種,咔咔咔地加油。熱血漫里經(jīng)常有一種人,就是打不死。就看著那些人傻乎乎往前沖的那股勁兒,潛移默化會給我一股能量。”
有時候,陳坤覺得自己很熱血,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察到自己性格里那些拖拉的部分。“生命就是很豐富吧。比如你有很安靜的時候,也有熱情的時候,無論安靜還是熱情,都沒有流失掉。我希望自己有熱血動漫里的人物那樣的個性,但不意味著我不浪漫。”
漫無邊際地說著說著,他內心深處那個始終帶著些許傻氣的“中二”少年又不知不覺地溜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