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是上升時期依靠自己的專業(yè)能力躍遷成為社會中間層。所以,哪怕再糟糕的時代,人們都可以依靠這樣的認知和手工,保持生存的狀態(tài)。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丨連清川
1999年,我到越南采訪克林頓訪越,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碰到了一個神色慌張的美國記者。他是第一次正式的采訪。
(相關資料圖)
從一所名牌大學新聞學院碩士畢業(yè)之后,他在這家大報里當了五年的跑腿記者,也就是見習記者,沒資格獨立署名。剛剛放出來,第一次當正式記者。他已經年過三旬。
我才二十郎當歲,已經是三年老記者,獨立編輯一個版面。
他什么時候才能混到我這個位置。當時的我心里這么想。
圖/圖蟲創(chuàng)意
我的一個朋友,2000年前后已經做到《商業(yè)周刊》的副總編輯。但那個時候美國傳統(tǒng)媒體面臨網絡媒體的全面沖擊,《商業(yè)周刊》窮途末路,開始大裁員。
她中招了,下崗。
后來她應聘《紐約》雜志成功,成為了一名基層編輯。說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運氣特別好。
《商業(yè)周刊》是全球知名雜志,《紐約》雜志是一份非常地方性的媒體。
我肯定受不了。當時的我心里這么想。
在同一天里連續(xù)看見了兩篇稿子。
《北京青年報》的《父親手機里滿屏求職信息,女兒看哭了:好心疼,想快點長大保護他們》。
圖/圖蟲創(chuàng)意
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的《當一個45歲的中年男人重新找工作》。
兩個主角幾乎是兩個極端的人群。北青的報道人物老王,54歲,是一個來自四川自貢的農民工,建筑工地工人;極晝的報道化名為魏鵬的人,45歲,曾經是金領,30多歲就已經在杭州擁有房子車子。
他們都失業(yè)了,并且都難以找到工作。北青報道的結局比較光明,老王在江蘇找到了建筑工地的活兒。但魏鵬只能找到一個送花的兼職,時薪12.5元。
類似于這樣的報道,在朋友圈里時隱時現(xiàn)。
據說失業(yè)的中年人,已經擁擠在星巴克里消磨時光,以逃避家人熱切而焦灼的目光。更加糟糕的是身邊的真實案例。大廠的朋友們眼見著一個個中箭落馬,而能夠重新上崗的人絕無僅有。還有更多的人不過是在等待“畢業(yè)證“的分發(fā)。
中年人下崗已經成為了一個大趨勢,不管是高管還是農民工。這就是經濟周期,恐難幸免。
但僅僅是周期嗎?
北大教授姚洋前一段時間在一檔節(jié)目里,批評大廠的“35歲退休政策”,說中國人的平均年齡已經到了38歲,憑什么讓人35歲就退休?
姚教授的話當然對,但是有點后知后覺。35歲退休政策是在2010年代的狂飆時代,而現(xiàn)在的問題是35歲之后的人面臨失業(yè),兩者不是一回事。
但也可以說,兩者是一回事。當年的35歲退休,或者整個社會大力倡導的年輕化政策,在某種程度上造就了今天的35歲失業(yè)。
沒有哪一個國家像我們一樣,不惜一切代價地要實現(xiàn)年輕化,35歲退休背后的邏輯,就是要用青年人的芳華鑄就超高的發(fā)展速度。
如果一直能夠保持超高,或者高速的發(fā)展,那么一切當然都可以自圓其說??上н@個世界從來沒有“一直”這回事,經濟周期就是規(guī)律之一。
當一個年輕人從25歲到35歲這個精力和體力最旺盛的時期,進入中年的時候,他的經驗和閱歷,事實上才進入黃金時期。在未來20年到30年的時間里,他們才真正地能夠成長為社會的核心力量,建構一個不依靠血肉,而依靠知識、經驗和判斷力的穩(wěn)固、長久的發(fā)展策略。
但是事實是,這個社會依舊沉溺在依靠消耗年輕人的體力和精力的發(fā)展道路之上,而中年人卻被提前清除出去。整個社會都建立在一個亢奮的、投機的、消耗型的發(fā)展道路之上。
這種建立在技術輸入、低端輸出、缺乏基礎教育底子和消耗年輕人資源的發(fā)展方式,是難以持續(xù)的。只是那個時候所有一切都年輕化了,荷爾蒙只看得見騰飛,卻看不見墜落。
當周期從陰霾變成沙塵暴終于覆蓋下來的時候,無論是大廠的35歲,魏鵬的45歲,還是老王的55歲,所有代際的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整個社會發(fā)展的易耗品。
成了“代價”的,不僅僅是中年人。因為中年人無法依賴經驗、知識和資源去建立這個社會的基礎架構的時候,年輕人也就無從依附。
大廠的35歲發(fā)現(xiàn)創(chuàng)業(yè)的成本和門檻已經無法支撐;民企的45歲發(fā)現(xiàn)再就業(yè)的機遇已經十分狹窄;而55歲的農民工發(fā)現(xiàn)潮水已經退卻,曾經遍地開花的工地已經十分寥落。
中年人失業(yè)的窘境發(fā)生在今天,但是在多年前早已命定。我在出道之初的那種洋洋得意,其實也不過是當時的運氣和亢奮所致而已。
同樣站立在中年失業(yè)的失落境遇之中,除了對當年自己的自大與愚蠢懊惱不已之外,連抱怨,我都已經失去了依據。
我也想像我朋友那樣,找一個基層編輯的位置重新開始。
環(huán)境是一個因素,因為我們這里的媒體并沒有那樣的可能性?,F(xiàn)實是一個更加要緊的因素:誰會愿意伺候一個已過中年,動不動就提當年輝煌的大爺來伺候?
我非常希望能夠給中年人傳遞一些好消息,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是非常抱歉,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一切可能就這樣了。
中年人回家的數量會不斷加大,再就業(yè)的可能性還會不斷縮減。
老王女兒的期望大概率也是要落空的。她長大就業(yè)之后的情況未必能夠讓她保護自己的父母,經濟周期同樣也在壓縮她的機會。
魏鵬試圖通過送花來過渡一下,但他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一個“漫長的季節(jié)”,就像電視劇里的彪子一樣,生活會不斷地向下沉淪,直至把他吞噬。
這是周期時代的普遍規(guī)律,從現(xiàn)代社會肇始至今,屢試不爽。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劇照(圖/網絡)
中年人必須接受這樣的一個事實:我們已經提前被這個時代和世界淘汰,原本所擁有的世界基本上已經與我們無關。
周期一定會過去的,但是還是與我們無關。因為復蘇的艷陽高照的時候,我們大概率只能坐在輪椅上,看晚霞映滿天。
因為構成這一輪周期的元素太過龐大與繁復,地緣政治因素、全球化退潮因素、全球供應鏈重組因素、科學技術新一輪爆發(fā)因素、產業(yè)鏈轉移因素、人口老齡化因素……
在現(xiàn)代經濟史上,從來沒有一次經濟周期,疊加了如此眾多的復雜元素。
我們本來就已經在風暴眼中,而多年來不惜一切代價執(zhí)行的年輕化,讓中年人根本來不及為這一切的變化做足夠的應對措施。
中年人難道只有混吃等死這一條道路了嗎?
現(xiàn)代醫(yī)療這么發(fā)達,未來還有30年到50年的時光,這個季節(jié)也未免太過漫長。
當然并不是。中年人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創(chuàng)業(yè)”。
千萬不要誤會,我說的創(chuàng)業(yè)并不是創(chuàng)富意義上的那個創(chuàng)業(yè)。我所說的創(chuàng)業(yè)是給自己重新尋找一條創(chuàng)造自己人生價值的方法。
首先應該做的是認清和接受現(xiàn)實,知道自己所能夠創(chuàng)造的財富價值已經基本屈指可數。所以必須把自己的存量做有效的資產配置以求能夠生存下去。
當然我并不是理財專家,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不理財專家。但是冰川思想庫研究員張明揚此前的文章已經非常清晰地做了一個說明,有興趣的人可以自己找來看看。
這種創(chuàng)業(yè)或者更加準確的說法是重新出發(fā),目標并不是期望能夠維系原有的生活方式或者試圖如同以前一樣尋求階層躍升,而毋寧說是求生存。
既然我已經非常清晰地知道,我已經無法繼續(xù)成為媒體行業(yè)里的一員,那么我就得找到另外一種讓自己能夠活下去的方式。
圖/圖蟲創(chuàng)意
我的經驗無法提供給任何人參考,也并不是成功先例。但是我會寫字可能會讓我成為一個作家,或者我會做飯可以讓我成為一個廚師,或者我會開車可以讓我成為一個司機。
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是上升時期依靠自己的專業(yè)能力躍遷成為社會中間層。所以,哪怕再糟糕的時代,人們都可以依靠這樣的認知和手工,保持生存的狀態(tài)。
我并不十分贊同魏鵬的選擇。因為送花并不是一項能夠增加個體價值的方法。當自己原有的知識體系實用性被打破的時候,我們恐怕得選擇另外一種可以使用的知識體系。
中年人大多數情況下的絕望,并不產生于生存技能的喪失,而在于內心價值體系的崩潰,被社會和時代所拋棄,和下沉真實發(fā)生時的幻滅感。
然而,時代的火山灰已經沉重地覆蓋在身上的時候,必須明白自己已經低到塵埃里去,才能在塵埃里開出可能性的花。
圖/圖蟲創(chuàng)意
中年人變成時代的消耗品,這是時代的錯,而不是中年人的錯。
他們原本是財富,卻變成了負債。要拯救整整一代從高階到中層到底層的中年人,只有重新找回開放與變革的時代氣氛,把他們重新變成人才而不是耗材。
畢竟,這個世界并不都是年輕人的,也是中年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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