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jié)選自《莫須有》,作者:倪湛舸,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版權(quán)方:世紀(jì)文景。經(jīng)版權(quán)方授權(quán)在網(wǎng)易新聞平臺發(fā)布,歡迎關(guān)注,禁止隨意轉(zhuǎn)載?!?/p>
我在臨安交了新朋友,他叫智浹,中了進(jìn)士卻不肯做官,終日出入酒肆茶樓結(jié)交文士,說是教人讀《春秋》那些正經(jīng)書,卻最愛拖人下水講志怪、讀筆記,他自己更是有志于寫話本做書會先生,見人就問:“你有什么故事說來聽聽?我來琢磨琢磨怎樣講得更有趣。”還好我爹不在,他要是知道我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哪怕冒著忤逆官家的險,都要把我抓回去管教。
(資料圖片)
智浹愿意跟我做朋友,還不是因為仰慕我爹的威名。我自幼練黃體,自然對黃庭堅的故事感興趣,順帶著把講故事的智浹當(dāng)作良師益友,于是愛上了跑百花巷。智浹遇到捧場人也很受用,指點我讀書寫字分外費心費力。我不好意思瞞他,就老實說我在軍營長大,被一群幕僚圍著嘮叨,如今跟著官家做近侍,其實就是游手好閑,眼看文武都要荒廢了。
“小兄弟,你說過你姓岳?”智浹果然機(jī)靈,“你是岳宣撫家的衙內(nèi)?”我料到他接著要問岳家軍有什么故事說來聽聽,便搶先一步開口:“我有幾個好朋友,等我想想從哪里說起。”
智浹不想被我打岔,他趕緊直奔主題:“令尊的英雄事跡……”
“啊對,紹興元年正月里,我爹去討伐李成,半路嫌行軍太慢,就把家眷扔給張叔叔照看,自己帶著軍糧先跑了,把張叔叔給愁得啊,只好拎著我和張敵萬去討飯……”
張敵萬比我小兩歲,長得挺白凈,小眼睛微微瞇著,淡淡的眉毛總是有點皺,看起來就是滿腹彎彎腸子的蔫兒壞模樣。我不怎么像我爹,張敵萬卻是張叔叔的翻版。張叔叔看著小號的自己,認(rèn)定這是只飯桶,除了吃喝拉撒睡這些不用學(xué)的,什么都學(xué)不會。我覺得張敵萬一點都不蠢,雖然他寫字像狗爬,打拳更像狗爬。一無是處的張敵萬對我總是很不屑,他被他爹訓(xùn)了也不在意,惡狠狠又樂呵呵地爬到屋頂上坐著,兩條腿懸在屋檐外晃蕩,還拿身上的污垢和著瓦片間的黑泥搓成丸子砸我。
張敵萬罵我是跟屁蟲,活該做不了大人也沒有其他小孩一起玩。他還老夢想自己是撿來的。他瞎說自己可能是個別的什么人的魂靈,掉進(jìn)了張敵萬這套皮囊里,這輩子反正是出不來了,那就得過且過吧。我問他:“你要不是張敵萬那你是誰?”他撓了一通腦袋:“那我就誰都不是,最快活?!逼鋵嵅辉趺纯旎畹膹垟橙f最恨被他爹從被窩里揪出來,斜著眼看到我跟在他爹屁股后頭就更氣。我快活地看他扭扭捏捏地套棉褲:“我們?nèi)フ抑莅桑 ?/p>
十歲的張敵萬越著急越尖聲尖氣:“去干嗎?”
十二歲的我仗著個子比他高故意踮起腳往下瞅他:“跟你爹去討飯!”
我爹腦筋活絡(luò)脾氣急,張叔叔心思細(xì)辦事穩(wěn)妥,他倆一起領(lǐng)兵相得益彰,可配合得再好,還是難為無米之炊。用張叔叔的話說:排兵布陣打金國人夠難的吧,養(yǎng)活幾千幾萬口人更難,天一下雨就夢想砸在頭上的都是五谷雜糧。原先駐扎在宜興還好,可為了討伐李成,全軍要去江南東路饒州集結(jié),磨磨蹭蹭走到徽州,我爹把老弱病殘和老少家眷扔給張叔叔,自己帶著精兵和糧草先跑了,我躲在糧車上睡覺,被稀里糊涂帶著上了路,又稀里糊涂地被伙頭軍發(fā)現(xiàn),結(jié)果跟那人打了一架,鬧到驚動了我爹。我爹看我那眼神,絕望得就像是張叔叔看著張敵萬。他派陳粟把我連夜押回徽州,扔給張叔叔嚴(yán)加管教,張叔叔冷笑:“想從軍是吧,正好有個任務(wù)?!?/p>
大清早的,張叔叔不給我和張敵萬飯吃,也不給棉襖穿。我倆跟他走到知州的府衙,一路跌跌撞撞哼哼唧唧。都說兵匪不分家,朝廷的官見了朝廷的兵,全都跟防賊一樣警惕。
張叔叔說我們是仁義之師,不能把知州綁出來打一頓,那就只好裝可憐去求他發(fā)慈悲。
張敵萬抽著鼻涕直嘟囔:“這事我在行,我這么可憐不用裝?!?/p>
我在馬背上顛了一夜,渾身骨頭疼得要散架,臉色當(dāng)然也不會好看:“張叔叔你放心,我餓得沒力氣打架。”
知州是個白胡子老頭,不用踮腳就能低眼瞅我和張敵萬,他只掃了我們一眼就扭頭專心罵張叔叔,翻來覆去也就是些兵匪不分家之類的套話。
張叔叔能忍,張敵萬不干了:“他爹——”他指指我,“不許大家搶東西,我爹——”他再去拽張叔叔的衣角,“不許我們打你,你憑什么亂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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